○朱向前
今年春节前后,我相继接到吴广从驻港部队打来的一个电话和寄来的一封长信及一部诗稿。说的都是一件事,希望我为他的诗集《守望香江》作序。
此事让我亦喜亦忧。
吴广,潇湘之子,出身贫寒而生性好学,诚如他的自白 ―― “由于家庭经济拮据,辍学后,我只身南下长沙,加入到拾破烂的大军之中,共同维持家庭生计。这些日子里,我开始熟悉土地,认识生活,读诗写诗,把书画艺术作为精神唯一的构架,支撑人生。”(引自吴广:《拾破烂者心曲·题记》)吴广历经十余年而终有所成,带一身本事入伍从军,并于20世纪90年代脱颖而出,以优异成绩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化工作管理系。上学期间,因为听过我的大课,私下又多次找我切磋学问,有一点气味相投,不经意间建立了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他身处逆境却勤勉向学、坚韧向上的经历有点类似我自己的青年时期,因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兼擅书法和金石,并均已达到一定造诣,毕业之前还在北京举办了个人诗书画展,由此显示出来的多才多艺的湖湘才子气也颇为我所欣赏。但我只知其书画了得,对其诗文修养却不甚了然。如今时隔数年,他竟然又要出版诗歌集了,着实令我又惊又喜,更觉可贺可喜,此之谓“喜”也。
何所谓“忧”呢?问题在我。原因仍不外乎两条。一是多年来俗务缠身,“会议天天开,文章久不作”,亦有手生之感,偶尔应邀提笔也难免硬挤之窘迫;二是脱离诗界二十年来不进则退,经常眺望汹涌前行的诗潮而望诗兴叹,除个别特例难以推辞,一般情况下但凡逢诗便退避三舍或三缄其口。如今吴广诗又来,你说是忧不是忧?
喜也罢,忧也罢,师友情谊撇不下,该是说啥还说啥。
粗略翻检完吴广诗稿,应该说可圈可点之处多多,其中有两个特点给我印象最深。一是他表现出一定的思想穿透力和概括力,总喜欢穿越事物的表象,抓住事物的本质,提炼出一点哲理,传达出一点属于自己的独特思考。在他看来,“爱是二元一次的黑红梅方/爱是春云夏雨秋实冬藏/爱也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战场/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质量转换”(《互补是爱》)。而“心从来是痛苦的最大遭遇者”(《拾破烂者心曲》)。有情爱经历和情感体验的年轻人多如牛毛,但能以思想之钻去勘探生活的真谛者却又稀少如凤毛麟角,尤在当今物化时代,跟着欲望走,跟着感觉走乃青年的专利所有和天性选择,能守住一份好学深思的操守谈何容易。吴广以他的诗句既超越了年轻人的稚嫩,又超越了青年人的浮华,殊为可贵。此其一。其二,吴广还往往以遒劲的笔力对庞大的人物事件进行高度概括的描写和议论,比如他在《千年畅想曲》里塑造毛泽东的一段中这样写道“打鬼子也是毛的强项/他的战争谋略是世界军事诀学/闹革命打天下象他赋诗作书一样/信手拈来恣意纵横滔滔不绝/中国是一篇大文章他做得很认真/他的精神和思想都很博大/是近代中国的重要章节。”如此言简意赅的点睛之笔,显示了作者胸有丘壑的历史感和举重若轻的腕力。一个丹青后生,能有此等胸襟和见识,也甚为难得。
吴广诗稿的第二个特点是表现出了较好的古典诗词修养,这一特点在诗稿的歌词(第四辑“青春放歌”)部分尤显突出。我们可随意引用两段。比如《中国军人》 ――
“中华有条龙/腾空八面风/夏矛商剑孔文孙武存遗韵/秦钟汉鼎西去阳关醉千樽/清风付明月/沙场秋点兵/五千年来金戈铁马铠甲披身/躺成长城砖/站成兵马俑……文追风雅颂/诗吟赋比兴/武尚刀枪剑/力修精气神”……
再比如《醉湘泉》 ――
“有个老神仙/来去云水间/爱喝潇湘酒/三醉洞庭边/自古多少酒/一席到今年”……
显然,由于歌词的不同要求,上引两段,除了兼有前述的历史感和概括性之外,更加凸现了语言的修炼与打磨,他讲究平仄、韵脚、节奏、对仗乃至用典,修辞华丽而不失自然,意旨宏远而又明白易懂,读来流畅而又铿锵,琅琅上口而又抑扬顿挫,富于节奏和音韵美,颇有一点古雅的流风遗韵。在我看来,中国古典诗歌之所以能唱、易记,能在农耕文明时代就广为流布并传唱至今,与她历经千年磨砺、淬炼出来的完美精致的形式感是密不可分的。二十世纪初夜以返,中国新诗在近百年的发展中,筚路蓝缕,另辟蹊径,虽经几度峰回路转,终于拓出一片崭新的天地,已然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但是,仍然有一个大问题始终未能解决,那就是她和传统的关系问题。来自本土意识形态的排斥和来自域外强势文化的打压,造成了一个世纪中格律诗词创作仅在个别人(如毛泽东)笔下独放异彩,而年轻诗人们只知艾·略特而漠视李、杜、苏、辛的畸形文化景观。当然,格律诗词本身确也面临一个开放转型和创化的新课题,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读诗或写诗,最好还是从自家的老底子开始。因此,吴广学诗伊始就注重对古典诗词的学习和传承这一点特别为我所赞赏。
要说吴广诗歌的不足,在我看来主要也是两点。一是意境不够深邃高远。学古典诗歌,形式固然重要,内容更为关健,语言可以晓畅,意境却不能浅直,否则就是只得其皮毛而失其精髓了。吴广这方面刚进得门来,离登堂入室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二是意象不够丰富饱满。艺术感觉稍显粗略、粗放,捕捉意象显得不够敏锐、细腻和多变,因而,概括抽象过之,意象反有单调单薄之嫌。
其实,吴广对自己并非没有清醒的认识。他在给笔者的信中曾对自己的诗歌作过一个自我评价—-“这些拙作是我从军十年工作绘画之余的消遣,以及一名大龄青年对爱情的呻吟。我的军旅诗多是从古典文学中‘迂腐’而带些说唱性的四、六句脱胎而生的。欲学王维、四僧,却得些杜甫、白居易的现实主义的皮毛。……观察生活的视觉尤显单一、肤浅……”(引自吴广壬午春节来信。下同)虽是自谦之词,却也道出了几分实情。事情的要害并不在于吴广经过努力,诗歌创作能否突破自我,超越自我,而是在于他能否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位和明智的选择,尽早走出“迷惘”和“无所适从”的窘境。我所谓的“亦喜亦忧说吴广”主要指向的也是这一层意思:喜在吴广的多才多艺 ―― 绘画、书法、篆刻、诗歌、小说、散文全面开花,十八般武艺都抡圆了耍;忧则忧在他战线太长,平分兵力,可能为“全才”的虚名和诱惑所累,最终由于精力和才情的“内耗”而难有大成。
据吴广来信中介绍,他的前辈同乡、著名书画家林凡先生对他有过一个评点:书法老辣,但不系统;绘画大气中蕴含三分思想,却不工细;古诗文有底子,应作为书画的养分。最好能放弃其它,专攻国画……
诚哉斯言。我要投林凡先生一票。古人云:有所为有所不为,熊掌和鱼不可得兼。吴广该是审时度势,决断取舍的时候了。
吴广老弟何去何从?
吴广告我 ―― “其实,小说、散文、篆刻都已逐步放弃,诗歌由此可能是一个放弃的开始和激情的终结,只是把书法和古诗文留下来,为中国画这门传统艺术美容,互补而已。”
我则要祝愿吴广 ―― 以《守望香江》为过去的诗歌创作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同时也为未来的艺术长旅,刻下一个深重的逗号。
是为序。
二00二年七月三十一日凌晨
于京西黑白斋
原载《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军旅行吟》
朱向前:将军,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书法家,教授,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国作家协会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中国“茅盾文学奖”评委。